食小札
记得年幼时看过本书,梁实秋的,名字记不大清,好像叫《雅舍谈吃》。时光逝去如水,现在记得的,只有他说炸酱面的菜码儿,芹菜洗净切末儿,水开后一抄即可。后来试过,果然美味,不由纳闷良久,这芹菜切段切末味道为甚硬是不一样。
凡是这好吃的,家境定是颇殷实,要不也锻造不出那不同常人的味觉,起码我知道梁实秋是的,此人少年时家中仆从尚有三十余,想来炖燕窝的小立炉子还是支得起。一人好文,往往秉承了那个互相看不上的老传统,但是好文之外再好吃,印象分便可足尺加三,硬是要得,所以很喜欢几个文人,李渔,袁枚以及汪曾祺。
汪老爷子我是见过的,和善得很,但是对他的喜爱却并非是那个著名的《受戒》,而是个小册子《学人谈吃》,里面说到云南的菌子,令人向往得无以复加,口水三千丈。“菌子里面味道最深刻,样子最难看,是干巴菌,这东西像一个被踩坏的马蜂窝,颜色近乎于牛粪,乱七八糟,当中还夹杂了许多松毛,草茎,择起来很费事,择出来也没有大片,只有螃蟹小腿肉粗细的丝丝,洗净后,与肥瘦相间的猪肉,青辣椒同炒,入口细嚼,半天说不出话来。”写得这菌子竟带了蟹肉味道,厉害。
看了这文字,禁不住就想去云南,见识一下到底如何“味道深刻”了。因吃而想去一地,于我是常有的,比如曾在某父执处尝过“火边子牛肉”。那肉之薄呀,都近乎于透明了,通红,只略厚于灯影牛肉,那伯父说切丝味道来得彻底,我说切宽些吧。那老爷子随和,便依了我。却不知当时少年心性,满心憧憬大块吃肉地干活,怎知道细腻的好处,现在想起来,后悔不迭,掌嘴的念想儿都有。这火边子牛肉当以和初恋情人上床的态度对待之,下足工夫品味方觉不憾。味道实在是好呀,配以辣子,细细嚼,味道慢慢出,最后口齿流香,顿觉人生之美,大抵也就是这样了。这老爷子久居陕西,日后一看到那些农民作家们的小说,首先想起的,便是这道菜——自己实在如同一条狗,充满嗅觉记忆。
还很向往南京的鸡鸣寺,据说那里素菜冠绝天下。至于什么烧鹅烧鸭溜肝尖之类的意淫菜没有盘算过,总觉得不伦不类,如同太监娶妻,搞点儿“对食”的调调儿。如果我去了,当要一碗双冬面,冬菇和微黄的冬笋,味道浸进面里,厚实的香,然后从楼窗看九华山的塔以及玄武湖,望天地悠悠,应该是很美的。
有好友小黄,南通人,厨艺上佳,也是个妙人。曾吃过他做的炒鸡块,纯粹地炒熟,汤汁于煸炒中越收越浓,最后红彤彤包裹在鸡块上,极嫩极脆。他的手艺大概是从他母亲那里来的,有个这般好娘实在是幸福。在他家吃过家传的烧羊肉,只取前腿,放秘制调料大火猛烧,全熟后加汤小火再添几分功夫,辣辣的,去膻留鲜,竟有些许像皮冻,其美味可推天下羊肉第一,那天秋风抚面,且暖且柔,不知不觉地,十斤黄酒下肚,再谈些野史逸事,人生至乐,夫复何求。又有小黄鱼汤及某种古怪贝类所做的汤,也是鲜极,今日写这东西时早已酒足饭饱,却又生饿意,大概就是这汤的功劳。除了这两味,我最爱青豆虾仁汤,白水入青豆虾仁,随后洒盐,如有柠檬挤几滴进去更佳,绝不能放味精,汤上更不能有浮油,如有,用生宣纸拉去,别有一番滋味。
看过李国涛写的一个短篇小说《狼爪子》,讲一个名厨的故事,凄凉处略过不提,只是向往那种境界,能把菜做成艺术,如同齐白石的润例刻章,将一块愚顽石头变活,真是能耐。将简单变成奇迹,这才是真本事。小时候吃棒子面粥,金黄的,上面撒辣椒红油与盐浸过的土豆,以及莜麦面做的莜面栲栳栳,一辈子都忘不了。
人就是这样,总在需要各种不满足,最难过的日子莫过于想要什么就有什么,这后面包含得就是难耐的空虚。在饮食方面,若有永恒的不满足是好事,不满才有得到后的喜悦。不满足往往和穷相连,穷则思变,可变成什么,富么?变到“富贵生淫逸”么?“酒色财气生英雄”么?那么这个“生”的注脚又是什么?记得室利阿罗频多说“只是已进入者,方能外发”(大意)。大概是说,对一切透彻了,历尽繁华了,尝尽美味了,才会平淡下来。
前天看枚乘的《七发》,“甘脆肥浓,命曰腐肠之药”,今日再一想,忽地有感触。真正能于饮食方面领略滋味者,大多是后脑满肠肥主义,写作也是如此,华丽过才好说平淡,交友更加是,真正的好朋友,不用行为修饰的。
家里有本黄云鹄的《粥谱》,线装竖本,前前后后看了六七年才看完,极喜里面这段:“水宜洁,宜活,宜甘。火宜柴,宜先文后武。罐宜沙土,宜刷净。宜独食,宜午食,宜与素心人食。食后髭须宜揩净。食后宜缓行百步,鼓腹数十。宜低声诵书,宜微吟,宜做大字(作小楷必低首垂腰,食粥饱后不宜)。”这是什么姿态,据此推测这个迂腐的老头子实在也是有趣,只是喝粥的讲究,就可以看出来做人的讲究,做人的态度。
喝粥如此,做人如此,交友亦如此。自己有准则,然后再简单些,一生也许就快活地过去了,吃么,再有下辈子,还是要坚持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