说起《金瓶梅》的价值,学者们八仙过海,梳理出从文学到社会到历史到人性种种,以证其“天下第一奇书”非虚。不过,伴随着“奇书”名号的,也始终不曾摆脱“古今第一淫书”的指责和诟病,以“戒淫”为名,却常常“著意所写,专在性交,又越常情,如有狂疾”(鲁迅《中国小说史略》),难脱“宣淫”之实···
词话本《金瓶梅》书前有篇“东吴弄珠客”的序:
《金瓶梅》,秽书也。袁石公亟称之,亦自寄其牢骚耳,非有取于《金瓶梅》也。然作者亦自有意,盖为世戒,非为世劝也。如诸妇多矣,而独以潘金莲、李瓶儿、春梅命名者,亦楚《梼杌》之意也。盖金莲以奸死,瓶儿以孽死,春梅以淫死,较诸妇为更惨耳。借西门庆以描画世之大净,应伯爵以描绘世之小丑,诸淫妇以描画世之丑婆、净婆,令人读之汗下。盖为世戒,非为世劝也。
余尝曰:“读《金瓶梅》而生怜悯心者,菩萨也;生畏惧心者,君子也;生欢喜心者,小人也;生效法心者,乃禽兽耳。”余友人褚孝秀偕一少年同赴歌舞之筵,衍至霸王夜宴,少年垂涎曰:“男儿何可不如此!”褚孝秀曰:“也只为这乌江设此一着耳。”同座闻之,叹为有道之言。若有人识得此意,方许他读《金瓶梅》也。不然,石公几为导淫宣欲之尤矣。奉劝世人,勿为西门之后车可也。
“读《金瓶梅》而生怜悯心者,菩萨也;生畏惧心者,君子也;生欢喜心者,小人也;生效法心者,乃禽兽耳。”这几句尤有意思。
首先要明确,怜悯、畏惧、欢喜、效法指向的是什么?作为一部世情大书,《金瓶梅》包罗的信息和资源相当丰富,是什么东西让不同的读者看了,会“生怜悯心”“生畏惧心”“生欢喜心”“生效法心”?
《金瓶梅》的故事,骨干情节不离西门庆渔色、谋财、鬻官、纵欲终至亡身的过程,而能够普遍唤起读者“生”种种“心”的,恐怕还是书中据统计有百余处的涉性描写。毕竟,性欲是人与生俱来的本能,古训有“饮食男女,人之大欲存焉”,这可是出自儒家经典十三经《礼记》中的;两性关系是“人与人之间最自然的关系”,这是思想影响中国甚大的马克思说的。
不少古人对“色是刮骨钢刀”是有深刻体会的,慨叹“生我之门死我户,几人惺惺几人悟”,和弄珠客的思想同属一路,权且算是智者吧;不过,看得破未必躲得过,何况还有更多的躲不过。一读《金瓶梅》就胡思乱想的大有人在,面对那一处处露骨的性描写,心猿意马、胡思乱想,满脑子尽是不健康的想法,产生种种原始冲动,甚至心里防线彻底崩溃,都不是危言耸听(2012年6月27日台海网《海峡导报》刊文)。
面对这样的实际情况,再祭出弄珠客所称的“小人”、“禽兽”,显然已经太过苍白无力了。看来,《金瓶梅》旨在“戒淫”跟实际造成“宣淫”效果之间,存在着巨大的矛盾。缘何如此呢?
从《金瓶梅》产生的时代背景来看,文学作品冠以关乎“世道人心”之旨,“寓讥讽规谏之意,使读者一览,知酒色所以丧身,土木所以亡园”,是普遍存在,这跟当时社会流行轮回报应思想是吻合的。《金瓶梅》亦不例外,而且因其开“人情小说”之先河的地位,受到的关注更多,“知盛衰消长之机,取报应轮回之事”,“关系世道风化、惩戒善恶,涤虑洗心,无不小补”,都成为以淫戒淫的解释。
而且从书中描写来看,这一众淫乱男女,都没什么好下场,甚至死得很难看,按照当时社会思想来看,都是遭了现世报的,笑笑生也在书末赋诗言志:
闲阅遗书思惘然,谁知天道有循环。
西门豪横难存嗣,敬济颠狂定被歼。
楼月善良终有寿,瓶梅淫佚早归泉。
可怪金莲遭恶报,遗臭千年作话传。
这样的宏文高旨传达得够清楚明白了,不过,书中那约2万字的性描写依然刺目,甚至刺心。看完无动于衷的情况,恐怕像柳下惠一样稀有罕见吧。
《金瓶梅》因为长期遭禁的缘故,总是在大众中有着一份神秘的感觉,因为难得见到其中的描写,难免心中有这样那样的想象。再加上书中描写,按照时下流行的说法,确实不少“入肺入肉”的东西。据学者总结,西方文艺复兴时期的色情文学中出现的性爱方式和描写,《金瓶梅》中几乎都有,像性工具、窥淫、乱伦、偷奸、同性恋,甚至SM,不一而足。激发性欲、创造性幻想,满足自发性欲的描写和文字,都是色情文学的典型特征,《金瓶梅》因为这些文字而被视为“淫书”,也算不得冤枉它。
性的禁区古今都有,《金瓶梅》在当时的出现,一定程度上是大胆涉足、公然突破传统划定,对社会道德神经的刺激和触动之大不言而喻。“饮食男女,人之大欲存焉”,禁之太久,难免纵肆。
不过,时代是在发展的,社会对性的认识和开放程度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,80年代初看到文学作品男女爱情描写都会脸热心跳的人,到如今面对众多限制级的影视作品,都未必会有什么反应。老话说得好,见怪不怪了。
如今各地连番举办性文化展、成人展,AV女优、泰国人妖屡屡帮主办者赚足了眼球,尽管不乏“只看到性没多少文化”这样的批评,却不得不承认,人们对性的大胆关注和开放程度都远非《金瓶梅》时代可比了,以淫戒淫,会成为现代人的笑柄吗?